時序已三月，而風(fēng)雪仍是紛紛。紛紛在愛荷華極目不盡的大平原。 我們一家四口，決定于三月一日離開愛荷華前往舊金山的對岸—柏克萊。我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此地的研究，按情形我知道必得走，但令人猶豫的是走法。

一是坐飛機，一是自己開車。我心巾早有決定，就是開車，而邀我工作的主人以及友好們卻逼我改變計劃。 我知道離這兒到柏克萊的路很遠(yuǎn)，照我們東方的里程算起來，約合八千里。但這條八干里路，并非普普通通的云和月，而是很多高山峻嶺與漠漠砂地，路上非經(jīng)過落磯山脈與內(nèi)華達(dá)沙漠不可。

再加上雪季還沒有滅衰，如果路上遇到雪崩，難免有危機了。很可能不是跟著雪崩一起滾落，就是引擎發(fā)不動，只好凍死了。 這幾天，我反而勸誘他(她)們準(zhǔn)許我開車西行。我以“八十號公路的重要性”辯解，再以小心開車的態(tài)度來征求他(她)們的原諒。

最后取得了保羅·安格爾的支持，一向體貼的安夫人與我的同胞朱教授也只好追認(rèn)，但她們也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，無可奈何狀。 既已決定，心里難免暗自害怕，真的任重道遠(yuǎn)了。一家四口的生死，全在于我，八千里路的風(fēng)雪，難以預(yù)測。能夠下這么一個決心，并非靠長期的考驗與踏實的技術(shù)，靠的是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睦笋?，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浪癖所帶來的決定。

三月一日清早，朱教授請我一家四口到她家里吃早點，并為我們餞行。她另請詩人安格爾夫妻。那天，積雪上又下了新雪，但八十號公路上的車子穿梭不停。我們七個人，吃得盡興，主人的烹飪，贏得了口碑。

大家說個不停，七人之間，雖然摻雜了英、中、朝語等三種語言，但融洽無間。 我們?nèi)胰?，常在一起，共吃一個火鍋，翻跳一個陽臺。

我們在一起瞄準(zhǔn)過西沉的太陽，滾落過積厚的雪堆，打發(fā)過漫長的冬天，也烤過火紅的壁爐。尤其安夫人—華等，待我如弟，照顧我無微不至。 吃飽了飯，我一股勁兒站起來，便說;“我們該走喲!” 我勉強抑住悵然的別懷。華菩姊與朱教授的眼簾里已經(jīng)潮濕濕的。

妻子與兩個女兒，也跟著站起來，緊張地望著我。我走出幾步，她們急著穿靴。我先去開車門，而且猛然發(fā)動引擎，引擎已經(jīng)轟隆隆地響著。我和家人一個一個上車，安格爾夫妻站在車旁，朱教授遞給我一大包東西。

“這里裝的是各種小吃，路上慢慢吃。”她邊遞邊說。 “這是一盒蠟燭。請不要以小見笑。

路上，如果遇難，請點燭取暖!一根蠟燭在雪崩中救人的奇跡，不是沒有的喲!” 我敬領(lǐng)，踩了油門，車子跳動了一下。我很想趕緊躲閃這么傷感的焦點，免得有揮淚的場面。朝外揮揮手彎彎腰，我一家四口的車子，已開出了這個我們帶來做食客的院子?；厥滓豢此麄?nèi)粰M排，修長的保羅，站在中間，伸直了兩個臂膊，用右手的兩個指頭，做出V字的手勢，而她們兩位勇徽授，忙著擦眼淚。

等走上了八十號公路，我才放聲大哭，一直開到愛荷華州的邊界熱淚未涸過。我們當(dāng)初落地，各在異地，而且隔得好遠(yuǎn)，而今天萍水相逢，風(fēng)雪霏霏，惠好相從，所謂親如弟兄何必骨肉親呢? 頭一夜，我們住在內(nèi)布拉斯加的首府，第二天走過了內(nèi)布拉斯加的茫茫平原，第三天穿越了懷俄明與猶塔的高原與千重山巒，第四天開了萬山鳥飛絕的內(nèi)華達(dá)沙漠，第五天下午才駛進(jìn)了桃李爭艷的春光—北加州柏克萊。 這五天，一共開了八千里路，路上雖然常被風(fēng)雪擋路，視線茫茫，但從未迷路，更沒有翻車，究竟是安全抵達(dá)。頂多，我是一個橇板給梅鹿拉著的感覺而已。

這五天來，每逢大雪，就想起一盒蠟燭;每感孤寂，就想起愛荷華的“三人組”。想起他們，渾身都暖熱起來。